2017年9月，我妹回娘家坐月子，请了个月嫂。那个月嫂跟我们讲了她自己的故事，她在家温饱无忧，穿金戴银，在别人的眼里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，但是她却觉得这个日子很难熬。46岁的那年她熬大了儿女，熬走了婆婆，毫不犹豫的离开了家乡金博体育，走之前她老公嘲笑她一个没文化，没本事的女人去了城里也就只能当个保姆伺候别人，一把年纪瞎折腾。她在外面呆了九年，从洗碗工变成高级月嫂，老公求她回去。她问他：”我在雇主家吃饱睡好，月入过万，不香吗？”
4年前，我妹生二胎，生完回乡下娘家坐月子，带了个月嫂回来。月嫂比我妈小1岁，55岁的年纪，看着50不到，身材保持得很好，整个人精神奕奕，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儿。她很开朗，我们吐槽妈妈胖，她一闲就拉我妈跳健身操，说她当月嫂前比我妈还胖，40来岁就开始发福，身材肿的衣服挡不住肥肉。后来出来外面闯荡，又当了月嫂，懂得一些营养健身知识，又勤加运动，就瘦下来了。
她只负责产妇的饮食和婴儿的照料，三餐由我妈煮，跟我们一起吃。我和她相处过几天，觉得她说得轻巧，真要做到并不容易，需要严格的自律，这从她的饮食可见一斑：她不吃白菜，无论醋溜、酸辣，还是放到水煮鱼里当配菜，她都不碰。我们以为她不喜欢白菜，但她说不是金博体育，她很爱吃，但是胃寒不适合，就戒了。她吃得很清淡，对我们偶尔煮的重口味菜，浅尝辄止，用筷子夹米粒大小，或沾点汁，试下味道，说“好吃”，却不再碰了。她的晚餐只打一调羹米饭，夹点素菜，绝不碰肉……
相比于她的克制，我妈则是不分三餐，荤素不忌，连汤底菜汁都不浪费，全部下肚——胖和瘦，想来都是有原因的。因为合得来，我们一有空闲就拉呱，很快知道了她的往事。月嫂年轻时，有过一段好时光。她的老公开龙马车给人运载东西，会赚钱，家庭条件还不错。大概有些本事的人比较霸道，除了种点自家吃的菜，不让她去田地里做力气活，也不让她去镇上厂子三班倒。村里妇人都羡慕她吃穿不愁，穿金戴银，不像她们整日“面朝黄土”，劳作无休。
她家有一双儿女，和一个中年守寡、在几个兄弟家轮吃的婆婆。因为闲，也因为她老公要求高，她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，别人家两腿泥子满屋踩的时候，她家已经开始脱鞋了；她的儿女走出门，永远比别人家的孩子干净、整洁；她的菜地小而美，好多品种都是别人家没有的；她的餐桌，菜色有红有绿，烹制得色香味俱全……可月嫂说，她的日子看似精致，心里却也有不顺心。老公在外开车回来，一不顺心，就会甩出一句“我养活一家老小”。说的虽是实话，却让她尊严扫地。
她照看儿女上了高中，就想过另谋生路，去赚点钱。可本在各家轮吃的婆婆，却突然中风了。婆婆指定要到她家来养病，妯娌也推说她们天天下地干活，不方便方便照顾婆婆。而她的老公更是二话没说，直接就把婆婆接到家里长住。婆婆本来就看不惯儿子宠着媳妇，外头啥都不干，对她颇有微词，生病之后脾气古怪，就更难伺候了。月嫂偶尔跟她老公诉说委屈，老公就怼她“要不你去挣钱，我来照顾妈？”
她只能沉默，在她所受的教养里，儿媳照顾生病婆婆是顺理成章、天经地义的。况且，在村子里，一个妇人做什么活才能赚到她老公赚的那个数？她有时气急了，说要几个妯娌轮流照顾婆婆，她老公就会狗急跳墙：“我们家条件好，当子女的有能力就该多出钱出力，妈这个样子，路都不会走，你让她横着在各家轮吗？”话说得狠了，又会收回来，给她上课：“做人要善良，别在家里闲着把心也闲发霉发黑了，你换个角度想，以后你要是瘫了儿媳妇这么对你，你乐意吗？”
月嫂最难受的，就是她老公动不动便摆出这种论调。独自照顾一个长期卧床又性情不对付的婆婆，已经把她折腾得精疲力尽，她甚至连安心蹲个厕所都不能。受了委屈非但不能倾诉，还反被他说“不善良”“黑心”。一天天的，她有时都觉得自己想不开了。后来，她的儿女成家生娃，因为她天天伺候卧床多年的婆婆，年轻人不让她碰孩子，孩子都放到亲家那头带。而她的妯娌们却渐渐放下农活，含饴弄孙，尽享天伦之乐。她的心里更加郁结了，要是老公支持，她并不怕跟兄弟妯娌讨公道，可是自家男人头一个反对，她只得把苦楚往心里咽。
46岁那年，卧床6年的婆婆走了，月嫂如释重负，料理完后事，收拾包袱，头也不回离开了家，踏上进城的长途汽车，开启了她的“职业生涯”。出门前，她老公笑话她在家好吃好喝不知足，一把年纪非要折腾，又没本事，去外头顶多给人当保姆，跟在家里一样做家务活，还得看人脸色。
月嫂说，她老公永远不会懂，她就是受够了他“狗眼看人低”的腔调，赚几个钱在家里横着走惯了，不知道尊重人。她没出过远门，也怕前程渺茫，但只要一想到一二十年在家的憋屈，她就能咬牙撑下去。她读过小学，认得些字，初到城里，没有根基，在包吃包住的饭馆刷了2个月碗。刷碗期间，打听到有个家政公司招人，做的就是些她擅长的家务活，她就去了。从最苦累最便宜的活开始，接的都是公司前辈不愿服务的雇主，受了不少白眼和刁难。
她做了3年家政，期间考了母婴护理证，上手后开始转行做月嫂。中间见过形形的雇主，带过的婴儿都数不清了，起初还会忐忑慌乱，经验多了也练出了眼力劲，越发游刃有余。月嫂说：“聊得来的多说，聊不来的少说，反正只要把本职工作做好，就能拿到应当应分的工资，拿钱做事，比在家里当免费保姆强多了，没啥看不开的”。我妹雇她时，她已经是高级月嫂，档期排得满满的，几乎无缝对接。因为要到乡下来照顾，她还不大乐意，我妹说了一箩筐好话才预定到她。
月嫂是从9月6号开始服务的，按规定月休4天，她放到最后一起休，算时间10月1号服务结束，2号可以离开。她却跟我妹提出要提前一天解约。她说，按照行规，节假日是3倍工资，我妹这边有妈妈、姐姐照顾，没必要多花这笔钱。我们以为，她是想趁假日儿孙回家，也回去聚聚，一家团圆（那年国庆和中秋在一起）。
她的回答却出人意料：她说没啥好聚的，儿女成家有了娃，对他们最好的帮助，是给钱。小时候把他们照顾得多好，长大了哪个帮她说过话，还不是看着他们的有钱老爹欺负亲妈。后来她挣钱了，两家买房时她各支助了一笔，才开始把“妈”当得理直气壮。我们问她：你服务做得好，就没想去照料自己的孙子女吗？她哈哈一笑，说她给几个孙儿都出了一半的培训费，每次视频那头，大人小孩都跟她亲得很，亲情面前，最管用的还是钱啊。她解释说，是有个雇主提前生了，希望她尽快过去照料。
9月30日晚上，她老公发来视频，再次邀她回家被拒，大声指责她在外浪荡不着家，不管老公不见儿孙。月嫂也不生气，只淡淡反问一句：“我在雇主家吃好睡好，月入过万不香吗？还回去看人脸色当免费保姆？”对面瞬间蔫了。月嫂跟我们说，近几年，龙马车在村里渐渐没了生意，她老公年纪大了也不大跑远路，挣的钱还不够自己花，是她每月寄生活费养着他。“财大气粗”果然是个好词，适用于男人，也适用于女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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