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1月19日,洛杉矶阿凯迪亚(Arcadia)的一栋公寓。清晨,阳光和煦。
月嫂赖姨一大早起床后,就开始收拾婴儿换下来的脏衣物,细细用手搓洗,然后放入洗衣机烘干。
洗衣机运转的时候,她开始做早餐。红薯切丝,小米下锅,打开煤气灶的小火慢慢地熬,随后,煎了个精致的荷包蛋,炒了一碟水嫩的茼蒿,切了一盘水果,最后,配上一碟橄榄菜和豆腐乳。
“蔬菜、水果、粥、鸡蛋、开胃小菜、海参汤。宝妈早餐要吃好。最开始,要少油无盐,再过些天,根据宝妈的口感,慢慢加盐,加速新陈代谢。盐需要调配一下,不能太咸,还要做一些去湿肿的药膳。”
阿枫一家来自中国温州,8月1日到达洛杉矶,入境时已经有24周身孕。她和先生办的是半年旅游签证,所以在繁华的阿凯迪亚中心区域租了一套可以拧包入住的公寓,租期正好半年。衣食住行都安顿妥当后,剩下的事就是请月嫂了。
阿枫对通过中介找月嫂不那么放心,一直想找知根知底的熟人,好在阿枫的妹妹几年前赴美生子时也请过月嫂,也就是赖姨。阿枫妹妹觉得赖姨做事细致、为人宽厚,阿枫也就放了心,早早预订了档期。
来美3个月后,11月4日,阿枫在附近的美以美妇产医院顺利生下一名男婴。出院的第二天,赖姨赶过来,帮忙照顾为期26天的月子。
此时此刻,阿枫静静地躺在床头,身体依然虚弱,但在赖姨的悉心照料下,精神已经恢复不少。婴儿刚拉了便便,显得有点烦躁不安。赖姨娴熟地抱起来,用温水擦洗它的小身子,换上新的尿不湿,然后,在每日喂养清单上记录婴儿起床、喝奶、睡觉、大小便的时间。
不多久,在赖姨轻柔的哄拍下,婴儿在摇篮里香香甜甜的睡着。她则快步走入厨房,清洗水槽中一堆的锅碗瓢盆。清洗完毕,她剁馅、切菜、配调料,开始做著名的台湾肉燥饭。赖姨来自台湾,擅长做台式月子餐,为此还特意从家里带了一个极为厚实的炒锅来。
“这个炒锅是Salad Master牌子的,一套下来要上千美金,用它炒菜才好吃。给客人多费点心思没关系,但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。”
煤气炉上熬着的肉燥饭焖好了,鲜香四溢。阿枫尝了一碗,赞口不绝:“赖姨,味道太好了,您应该去开一家台湾餐馆,肯定生意好!”
赖金博体育姨笑道:“其实,我以前就是餐馆老板,以前这个地带老一辈的台湾人没有不知道我家招牌的。信不信由你,我40岁就实现了财务自由。”
“那您——怎么做起了月嫂?”阿枫有点惊讶,但又觉得是情理之中。其实,她这些天已经观察到,赖姨和一般刻板印象中的月嫂不太一样,世事洞明、人情练达,说话行事自有一种开阔的气度。
“唉,老话说,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样红。”六十出头的赖姨重重叹了口气,“我这一生,经历过荣华富贵,也经历过生离死别……”
1984年,赖姨通过亲属移民来到美国。第二年,她开始在洛杉矶做餐饮业,10多年稳扎稳打地经营下来,开了6家连锁店,并注册了商标,生意非常红火,手下有50多名员工,又买了豪宅,开着名车,可谓春风得意。40刚出头的她财务自由后,索性关了餐馆,准备退休。
2000年开始,正值大陆投资热潮,许多台商纷纷在内地建厂,赖姨的娘家人也在广东中山开了一家磨砂工厂,并怂恿她投资,她万万没料到,一场厄运正悄悄袭来。
“刚开始,不觉得投得多,也就100万美金,后续才是可怕。一直往里投钱,投钱,无底洞似的,我在美国,山高皇帝远,都不知道大陆的工厂长什么样子,工厂就倒了,我只好从基金里面拿钱救工厂,短短几年,半辈子挣的钱都砸进去,差一点倾家荡产。”
“2006年的时候,该卖的也都卖了,就剩下住的一栋房子。树倒猢狲散,跟亲戚朋友借钱,大家闪的比飞鸟还快。再没两个月,家里的水电瓦斯费都不知道从哪里来。孩子还在念大学,我也不能申请退休金。我心里着急,得赶快找工作,但餐饮业没法再做,本钱根本不够。”
“说是贵人,其实是我以前餐馆的服务员,改行做月嫂了。她告诉我,在餐馆打工,每个月也就3000美金,做月嫂,26天,出道开始就有4200美金,我一听,行情不错呢。虽然月嫂比干餐馆还累点,但眼下还债要紧,可以试一试,她就把我推荐给中介。中介收费很厉害,一笔单4200美金,中介要从月嫂那里抽15%的佣金,还要从雇主那里抽10%的佣金。”
“我来到中介介绍的第一位宝妈家里。打开门,两个人同时愣住。没想到,竟遇上熟人了!宝妈是以前常来我家餐馆吃饭的客人,她看到我很惊讶:‘呀,怎么是您!’我也很尴尬,就坦白地说:‘老朋友了,也不怕您笑话,最近状况不好,投资失败,钱都光了,只能出来找工。’宝妈倒是安慰我:‘您以前做餐厅,做饭肯定没问题。”我实话实说:‘做饭还可以,不过带小孩子经验不够。’宝妈人很好,拉我进来:‘不要紧,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,好说好说。’
赖姨聪明能干,虽是初入行,很多活儿一点拨就会。临走前,宝妈知道她手头困难,还特意给了个红包。
不过,并不是每一位雇主都像这第一位宝妈那么善意,这些年来,赖姨受过的气也不少。
“有时会遇到比较刁钻的客人,在房间里装摄像头,说这是他们的权利,但我一想,连我睡觉、换衣服都会受到监视,很不被信任的感觉;有时会遇到比较固执的客人,荷尔蒙失调,产后全身痛,偏要吃酸菜,我打开她家冰箱一看,全是腌制品。我好心给她建议,要不要吃点中药?她还不高兴:‘我不叫我妈来做月子,就是嫌老人啰嗦,没想到阿姨你也这么啰嗦!’我忙说:‘对不起,对不起。’心里想,是啊,你花钱雇我,我不能多嘴。”
“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刚开始做月嫂的时候,还不太适应,外面的苦都能过去,过不去的——是心理上那道坎。老板做惯了,都是使唤人,月嫂要听人使唤,有时候,颜面真拿不下来。想想以前的富贵,现在的凄凉,对比太强了。我去做月嫂,都是偷偷的去,不敢告诉朋友和家里人,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面哭,说不出的委屈心痛。这种感受,没有经历大起大落的人不能明白。但我最后还是克服了,也想通了,人一辈子哪里可能都一帆风顺?”
“我就告诉自己,做人要乐观,碰到好的客人,是我们的福气;碰到不好的客人,就当我们上辈子欠人家的,还完了赶快走,受了委屈不要放在心里,赶快忘记。”
此后,赖姨开始积极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心态,以期成为一名优秀的月嫂。说起近10年的月嫂经,她头头是道:
“你进一个行业,只是为挣钱,却不尊重这个行业,你进步不了。人要不断学习。在美国只有护士这个职业,没有月嫂这个职业,也就是说,没有执照可以申请,也没有学校可以培训。我就自己上网看育婴的视频资料,学习各种带宝宝的技巧。”
“当月嫂,首先,要身体素质好。工作量很大,一天24小时连轴转。不只是辛苦,关键是需要熬夜。熬夜,最伤身体。你晚上没有办法睡,新生儿第一天到第十天,一个半小时喂一次奶,你也得醒来帮忙。就这几年功夫,我白头发多了很多,老得特别快。
“其次,还得心理素质好。你负责一条小生命,一点不能马虎,一点不能闪失,我曾经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失去了我的女儿,那时她还很小,那是很大的伤痛和打击……经历生离死别之后,我对照顾宝宝就特别谨慎。”
“还有,月嫂要知识全面。你要做饭,营养学知识要懂一点吧?照顾宝宝,医学保健知识要会吧?照顾宝妈,心理学知识也要懂。妈妈刚生完小孩,荷尔蒙失调,很多甚至还有产后抑郁金博体育,不同个性体质的宝妈,你都要了解。”
“除了了解宝妈,还要了解宝妈的家人。每次服务都是一个新的环境,你要尽快适应这家人的生活习惯和性格,处理人际关系也是门艺术。好在我侄女在美国是学心理学的,我经常会给她打电话,她会设身处地分析不同人的心理,对我帮助很大。所以,月嫂需要细心、耐心,还有爱心——不然做不长久。”
但赖姨的目标不只是做一名优秀月嫂,更是将来有实力有资金后能自己创业。不久,赖姨打听到有个老朋友在洛杉矶开月子中心,就前去“取经”。
“我朋友是90年代就开始出道做这一行。那段时期,有很多台湾人赴美生子,就像今天,有很多大陆人赴美生子一样。她发现这里面有很大商机,就开始办月子中心,算是美国最早的那一批月子中心老板,生意非常好。她能力很强,又能吃苦,17年来,靠做月子中心买了3栋房子,前几年才正式退下来,告老还乡回了台湾。”
“我从入行起,就希望将来有机会像她那样,也能开一家有品质的月子中心。不过,当时还在负债阶段,一没有本钱,二没有人脉,是心有余力不足。但我很感谢这位老朋友,她行业经验非常丰富,各种事情也愿意教我,比如怎么开奶,怎么搭配食材,宝宝各种疑难杂症该怎么处理。我从她那里学到很多。她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。”
2017年,做了10年月嫂后的赖姨正式开始月子中心的业务。她贷款买下西柯汶纳(west Covina)半山腰的一座独栋house,开始用心经营曾经的梦想。
不过近年来,美国华资月子中心频频爆出一些负面新闻,美国政府抽查打击的执法力度也不断加大。赖姨非常谨慎,经过深思熟虑才做了这一决定。
“我了解了各种法律法规的知识后,决定以Airbnb(民宿)的方式经营。west Covina的这片山地允许做民宿,由Occupation收费统一管理。我家来了客人,需要提前告诉管理公司登记,而且我也需要报税。”
“很多月子中心就是因为一个小房子,还隔很多房间,住很多孕妇,出入太杂,影响到隔壁邻居,才被举报的。我家房子很大,5000呎,才5个房间,但我顶多接待4个客人。多了我不接,我不想做大,只想做精。我这里有专门做饭的厨师,有专门带宝宝的月嫂,也有业余帮忙接送的司机。“
“厨师就是我亲弟弟,他很踏实,从1983年开始做餐饮业,30多年了,经验丰富,擅长各种菜系。月嫂都是来自台湾,也都是老朋友。我自己月嫂出身,这些年积累的资源很多,如果下个月我需要一个月嫂,我就通过月嫂群告诉大家,时间多长,薪水多少,谁有空档就可以跟我联系。”
“相比较,在月子中心做月嫂比住家做月嫂省心很多。一天三顿饭,月嫂只需要做早餐那一顿,很简单,而午餐和晚餐全是厨师的工作。当然钱会挣的少些,差不多140到150美金一天;在住家做月嫂,除了带宝宝,还得负责一日三餐,经验丰富的月嫂差不多230到250美金一天,钱挣得是多,但也辛苦得多。月嫂挣的都是血汗钱。”
目前,赖姨的客户群体主要是大陆来美待产的妈妈,没有做广告,完全靠口碑相传。
“这些妈妈从大陆来美国,对什么都陌生。异国他乡的,住在月子中心生宝宝,就是希望有安全感,不会害怕。所以,你得给她一个家的感觉,而不是一个宾馆的感觉。尤其那些妈妈一个人过来这里生宝宝的,没有任何家人陪同,你的照顾对她真的很重要。”
“我接待过一个单身姑娘,孤零零一个人来美国。快生之前那一周,我就从房间搬出来,睡在客厅的沙发。我跟她讲,你不要担心,有任何问题到客厅直接叫我,我手机都开着。这样,她就能睡得踏实,知道异国他乡,有个人在陪伴她。”
不过,随着近年来,大陆赴美生子的签金博体育证越来越难,赖姨也开始把市场投向美国本地的华裔群体。
“很多ABC妈妈,父母是第一代移民,到了他们第二代,还是保留了中国传统做月子的习俗。虽然家人都在这里,但她们也有她们的难处。”
“我接待过一个ABC妈妈,生第一胎时,没请月嫂,娘家的人和婆家的人都来帮忙,但两边各有主见,闹了矛盾,这个妈妈还得调解矛盾,怕伤两家和气。她生完孩子还操心这些事,没办法好好休息。这回生第二胎,她跟两家人都说好了,你们都不要来,我走,我宁可多花钱去月子中心,好好休息一个月。这样也就避免了家庭冲突。”
赖姨坦言,自从开了月子中心后,经营团队的辛苦不亚于单纯做独来独往的月嫂。
“做月嫂,晚上睡不好,身体压力大;开月子中心,晚上不用熬夜了,但经济压力大。雇了人,租了房,要确保开支平衡,还要负责监督,保证月嫂在月子中心的服务到位,他们的服金博体育务不到位,是砸你自己的招牌。”
“其实,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辛苦,自己的坎要自己跨。不能心急,我想一步一步来,慢慢建立自己的口碑。我始终坚持一个理念,就是希望每个客人来我这里,能够感受到有一种人情味。”
2019年12月14日金博体育,西柯汶纳(west Covina)半山腰的一座庭院,午间,烟雨濛濛。
赖姨从一大早忙碌到现在。今天,是住在月子中心的宝妈阿芳的女婴满月之日。赖姨邀请了阿芳在洛杉矶的亲朋好友,阿枫一家,还有其他几位即将入住的孕妇家人,准备热热闹闹给宝宝办一场满月宴。
她的月子中心足足5000呎,上下两层,一共5个独立套房。前庭后院,花木馥郁,从房间远眺,山景一览无余,的确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去处。
宽大的客厅里摆着茶色的欧式沙发,欧式茶几,欧式餐桌椅,几张雕刻着精致山水花鸟的小凳子散落着,娉娉婷婷的观音竹,在玄关处的青花瓷瓶里仓翠欲滴,这种中西合璧的装修令大宅子显得别具一格。
客厅旁边是厨房——比客厅还要宽敞的厨房。赖姨的弟弟穿着厨师制服,正在有条不紊的洗菜、切菜、炒菜。而赖姨的母亲则帮忙打下手,将苹果、橘子、菠萝、猕猴桃切洗干净,然后摆出一个个造型精美的水果拼盘。
宾客盈门后,开饭了。10来道菜华丽丽地一样样铺陈开来,赖姨弟弟不愧是大厨,每道色香味俱全,令大家赞不绝口,纷纷请教他,海参该怎么泡发、酥皮浓汤该怎么制作……来宾们虽然彼此不太熟悉,但因着餐桌上喜气洋洋的氛围,聊得倒是极热烈。
赖姨没有顾得上吃饭,一会儿帮忙抱婴儿,一会儿给客人添菜,一会儿去厨房收拾,一会儿切蛋糕分给大家,张罗得分外殷勤。
阿枫则颇为感动。她没有想到,赖姨如此周到,居然买了两个蛋糕。一个送给阿芳的宝宝,另一个送给她的宝宝。
她又想起那26天相处时间中的点点滴滴。月子期间,自己那里也不能去,颇为寂寞无聊,便经常和赖姨聊天。赖姨跟她讲讲台湾的风土人情,讲讲美国的衣食住行,讲讲自己大半辈子走过来的人生经验教训——正如赖姨自己说的:“我这一生,经历了荣华富贵,也经历了生离死别,就越来越能看开”。
阿枫觉得,在异国他乡,遇到赖姨这样的月嫂,温暖了她的月子时光。很是感恩。
满月宴的菜肴实在太丰盛,大家吃饱喝足,依然剩了不少。赖姨便热情地邀请大家打包带回家,然后,很细心地和每一位来宾合影留恋,又拿出一箱图案各异、样式精致、令众人啧啧称奇的香皂来。
“这是母乳手工香皂。我照顾过一位上海宝妈,因为奶水太多,储存下来满满四大袋,临回国前送给我。我就特意拿去店里消毒加工,做成母乳香皂,各位如果不嫌弃,可以挑自己喜欢的花样拿回家,洗脸洗澡都很好用,就当是送给大家的小礼物了。”
开门,户外依然烟雨濛濛,冷风飕飕。忙碌了一天的赖姨在门口微笑着挥手送别。回眸处,洛杉矶的冬日午后竟添了一丝融融的暖意。
第一次在朋友家见面,我就发现她气度不凡,彬彬有礼,见多识广,和一般刻板印象中的月嫂不太一样。
后来几次见面,听她诉说自己怎么从40岁就已经财务自由选择退休的老板娘,变成因投资大陆工厂失败倾家荡产的负债人,不得不一切清零,当起月嫂,之后还开了民宿,做起月子中心,说起10年的月嫂经,头头是道,是一位专业且敬业的阿姨。
各种酸甜苦辣被她娓娓道来。尤其记得她说:“我这一生,经历过荣华富贵,经历过生离死别。”一边在厨房炒菜,一边云淡风轻的笑,却令我动容。
于是,有了细细采访她的好奇,希望读者在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真实故事背后能读到一种艰辛的,无常的,然而又有友善的,温情的东西,只是,惭愧没有深刻写出她经历过的荣辱沉浮和生离死别——小人物的传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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